冯玉荣,华中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。文章原刊《华中师范大学学报(人文社会科学版)》2018年第3期。
本文试图以晚明儒医缪希雍行医交友处事的日常生活,江南文化、生态与生活际遇间的紧密联系,展现晚明在日常生活中的渗透径,探寻儒医在政潮风云中的济世之道。缪希雍由儒入医,虽未涉事政坛,但因医病关系、医学传承,不自觉卷入晚明风潮中。参与《嘉兴藏》的编纂,与万历太子案关键人物均有交涉,后世所传天启年间阉党所编《东林点将录》中“神医安道全”甚至疑为缪希雍本人。在冯梦祯、高攀龙、钱谦益等名家士吏之笔下,留下医术高明、义侠云天、亦儒亦医亦侠的至情至性形象。借由此种“反向投影”式的聚焦,可以看到缪希雍作为医者之外的“良相”之举。缪希雍以“觉休”、“海虞遗民”自称,放逐;江南名士却呼之以“海内奇士”、“义侠”、“布衣韦带”,引为同道。缪希雍的医术、性情、行事,堪为“上医医国”理想的典范诠释。波云诡谲的晚明变动之下,立庙堂之高者尚难独善其身,处江湖之远者也难免受到波及。晚明的江南与朝堂之间实有切不断的经济、文化、与人际关联。“上医医国”既是医者的期许,也寄托着士人的天下理想。
仲淳电目戟髯,如世所图画羽人剑客者,谭古今国事成败、兵家胜负,风发泉涌,大声殷然,欲坏墙屋。酒间每谓余曰:传称“上医医国”,三代而下,葛亮之医蜀,王猛之医秦,繇此其选也。以宋事言之,熙宁之法,泥成方以生病者也;元祐之政,执古方以治病者也。绍述之,不诊视病状如何?而强投以乌头、狼毒之剂,则见其立毙而已矣。子有医国之责者,今将谓何?余沉吟不能对。仲淳酒后耳热,仰天叫呌呼,痛饮霑醉乃罢。①
崇祯六年(1633),江左大家、文坛盟主钱谦益(1582-1664)在缪希雍逝世后六年,特为其遗稿《本草单方》作序。“仲淳”即缪希雍(?-1627)②,号慕台,原籍海虞(江苏常熟),后寓居浙江长兴,迁居江苏金坛,悬壶行医于江浙一带。缪希雍与钱谦益交好,酒酣之际,放言。缪以医病喻国事,上医医国,贵在得方,并以此问钱谦益。钱沉吟之间,虽然难以直对,但对缪希雍的医侠风度显然极为钦服。大声在耳,酒杯尚温,但已物是人非,钱谦益未尝不希望有一良方猛剂救世于将倾。国事如医理,医者悬壶济世,相者定国策平天下,良医良相均以济世救人为宏旨。只是医者通过救人而济世,而相者通过救世而活人。在朝为臣的钱谦益和在野为医的缪希雍,可能有着共同的感慨。
明中叶以来,受政坛纷扰的影响,朝野上下对于倾注了极大的关注。谈兵与论治,成为士人的常议话题③,对医者的评价亦裹挟在其中。源自春秋时期“上医医国”的寄托了对医者的理想,“上医医国”论出自《国语·晋语》,“平公有疾,秦景公使医和视之。……文子曰:‘医及国家乎?’(医和)对曰:‘上医医国,其次疾人,固医官也’”④。医和故事之所以载录流传,是因其中的君臣应答深具精义⑤。医者在面对国君的治疗时,上升到医国的境界,实不亚于辅弼君主的相臣。汉代王符《潜夫论》称:“上医医国,其次下医医疾。夫国,故治身之象。疾者身之病,乱者国之病也。身之病待医而愈,国之乱待贤而治。”⑥国之病如身之疾,待良医、良相而治。“胸次岂无医国策,囊中幸有活人方”⑦,“万金不换囊中术,上医原自能医国”⑧。上医医国的寓言,寄托着医者的救世理想。宋以后“儒医”称谓的产生,更是强化了医者济世的理想⑨。至明清大量医书序言,乃至插图画像,也都着力于对儒医形象的塑造⑩。然而在历史的书写中,真正能参与到实际与国事处理之中被加以记载流传的医者寥寥可数,所谓“不为良相,便为良医”,反而强化了人们将医视为儒的附庸的意识(11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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